每隔幾天，家住上海的62歲余女士和老伴就會收到債權人發(fā)來的催債信息。僅14天，余女士的還款利息又多了5萬余元。4年時間里，余女士的貸款債權被多次“轉單”，從150萬元貸款本金到760萬元本息欠款，而她實際拿到手的錢只有146萬元。

“每個月我都向中介公司指定賬戶按時還款，4年間利息和各類手續(xù)費，已經(jīng)還了280多萬元。時值今日，欠款本金不但一分未少，反而成倍上漲，現(xiàn)在我還要還760萬元。”9月6日，余女士告訴上游新聞（報料微信號：shangyounews）記者，她2018年停止付息后，被江蘇揚中市一家金融公司告上法庭。兩審敗訴后，她用于貸款抵押的上海浦東房產(chǎn)面臨被執(zhí)行。

因轉單過程均由中介公司操作，且認為自己遭遇套路貸，2019年底，余女士向上海浦東警方報案。目前警方已立案調查，因可能涉及刑案，其房屋執(zhí)行期限被延長。

上游新聞記者注意到，早在2019年12月，為余女士辦理貸款的中介公司——上海諾諾鎊客金融信息服務有限公司（以下稱諾諾鎊客）的全資子公司上海麥子資產(chǎn)管理有限公司，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，被警方立案調查，包括公司法定代表人黃某容在內的14名犯罪嫌疑人，已被檢察機關批捕。

▲針對當事人聲稱被套路詐騙的報警，2020年1月，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已立案調查。圖片來源/受訪者供圖

幫朋友借款150萬，一年后抵押債務變成288萬

余女士介紹，因一名多年好友做生意需要資金周轉，2014年12月27日，她經(jīng)該朋友介紹，以她自己的名義，向上海一家投資管理公司借款150萬元，用其位于上海浦東新區(qū)的一套房產(chǎn)作抵押。雙方約定，貸款150萬元需支付利息23.4萬元和7.1萬元手續(xù)費；借款期限為一年，以每月支付利息，最后一月一次性支付本金的方式還款?？鄢?.1萬元手續(xù)費后，該公司為余女士辦理了抵押和放款手續(xù)，余女士收到約143萬元貸款后轉給朋友。此后，她每月償還利息近2萬元。

2015年11月23日，臨近還款日期時，余女士的朋友又找到她，希望她能幫忙繼續(xù)辦理貸款，并給她介紹了專門從事融資服務的諾諾鎊客。諾諾鎊客指派公司人員林女士，為其辦理貸款事項。

次日，余女士向諾諾鎊客支付7.2萬多元過橋費（短期融資，功能類似于墊資）和11.5萬元服務費后，余女士與代表諾諾鎊客的林女士簽訂了《房產(chǎn)抵押借款合同》《保證合同》《反擔保合同》等，借款230多萬元，約定借款1年，先息后本，每月償還利息2.8萬多元。2015年12月1日，諾諾鎊客向余女士的賬戶放款230多萬元。

“放款后，最主要的《房產(chǎn)抵押借款合同》沒有給我，230萬元中的150萬元，當即被劃轉給諾諾鎊客指定的過橋公司，用以償還之前的150萬元借款。余下的80萬元，35萬元當場被用于支付墊資費、服務費、公證費以及借款利息，44萬余元被預留用以支付下一次轉單平賬的各種費用?！庇嗯空f.

面對如此高昂的額外費用，是否提出過異議？余女士說，考慮到這是替朋友借款，所有費用都不由自己承擔，也是出于對多年朋友的信任，她對簽合同這事沒有過多在意。

余女士說，由于《房產(chǎn)抵押借款合同》不在手上，她對合同的很多細節(jié)并不太清楚。后來，她調取《上海市房地產(chǎn)登記申請書》才注意到，當時的抵押債權額是288萬元，與實際貸款額230萬元有50多萬元的差價，而自己一直償還的利息，也是按照288萬元的基數(shù)計算收取的。

上游新聞記者注意到，余女士手中的《上海市房地產(chǎn)登記申請書》顯示，這筆288萬元抵押債權的抵押權人為林女士，而非諾諾鎊客公司。“因為諾諾鎊客沒有貸款資質?！庇嗯空f，在后期簽訂的《保證合同》《反擔保合同》中，均未標注過貸款金額。

“與諾諾鎊客簽合同后這半年，我實際只收到150萬元，雖然還清了首次借的150萬貸款，但卻欠下了諾諾鎊客288萬元的債務，并支付高額的利息。”余女士稱，從2014年到2018年，經(jīng)過諾諾鎊客一番令人眼花繚亂的債權轉讓操作，她的借款本金從150萬漲到430萬，而她實際拿到手的，只有146萬元。

▲截止8月30日，最初150萬元的借款本金，余女士現(xiàn)在還需要償還本息費用760多萬元。圖片來源/受訪者供圖

眼花繚亂的5次轉單，貸款本金由150萬猛漲至430萬

4年時間內，余女士的貸款本金，是如何從150萬元猛漲到430萬元的呢？

余女士提供的《房產(chǎn)抵押借款合同》《銀行借款對賬單》等資料顯示，諾諾鎊客先后為余女士辦理了5次轉單，每次貸款本金都在不斷增加。其中，第三筆借款在第二筆借款到期前一個月，被諾諾鎊客延長一年還款，貸款本金從288萬元提高到400萬元（利息、服務費計入本金）。期間，又要求余女士追加借款。到第四筆借款時，貸款本金已經(jīng)高到525萬。

“2017年5月4日，林女士找到我說，最近國家在整頓金融市場，為避免遭查，要求我配合撤銷前期的525萬元抵押，重新簽訂借款合同并設定抵押，借款與抵押金額為466萬元，利息也按照466萬收取?！庇嗯糠Q，當天，諾諾鎊客指定林女士與其重新簽訂了新的《房產(chǎn)抵押借款合同》，約定她向諾諾鎊客抵押借款466萬元，期限從2017年5月4日至2017年11月3日。

2017年5月25日，余女士的賬戶轉進466萬元“貸款”后，當即又被轉回到林女士賬戶。

到2017年10月，第五筆借款到期前一個月，林女士又找到余女士，告知她的借款債權由上海另一家資產(chǎn)管理公司接手。經(jīng)核算，下一輪借款金額最終定為430萬元。隨后，諾諾鎊客撤銷了466萬元的抵押貸款，轉單平賬到新公司，并做了新的房產(chǎn)抵押。

“2017年11月24日，林女士操作3個銀行賬戶，共計向我賬戶轉入425萬元。隨后，又要求我把錢轉到她和她指定的賬戶，支付過橋費和借款。當年12月1日，恒豐銀行向我賬戶轉入430萬元后，林女士又要求我再次將錢轉賬到她指定的賬戶?！庇嗯糠Q，到最后一次轉單，諾諾鎊客每次都會將前一筆欠款未到期的利息和相關手續(xù)費加到新借款中，并在辦理抵押時繼續(xù)在實際貸款金額上虛加本金數(shù)額，收取利息。

此后，余女士按照林女士的要求，除每月支付3.9萬元利息，還要向一個個人賬戶轉賬7023元。事后，余女士得知，支付給個人賬戶的錢，叫做息差。

2018年7月，余女士提出提前還款，但遭到林女士的拒絕。兩人微信對話內容顯示，林女士稱，提前還款保證金不會退還，因此不建議辦理提前還款。

“實際上，這時我的貸款債權，又被轉到重慶一家小貸公司，我要求小貸公司出具我的房子抵押手續(xù)并辦理提前還款，仍被拒絕，后來讓我繼續(xù)找諾諾鎊客處理。”余女士稱，隨著一次次轉單，林女士終于意識到，自己可能遭遇套路貸。于是，從2018年7月起，她停止繼續(xù)支付利息。

據(jù)她統(tǒng)計，從2014年至2018年7月，她支付的利息和各類手續(xù)費，已經(jīng)花去了280多萬元。

▲余女士提出提前還款，但諾諾鎊客工作人員林女士稱不建議提前還款，此后債權又被轉讓。圖片來源/受訪者供圖

停付利息成被告，兩審敗訴已申請再審

因未繼續(xù)支付利息，2019年6月，余女士被江蘇揚中市一家貿(mào)易公司起訴到法院。最后兩次被轉單的上海某資產(chǎn)管理公司和上述小貸公司，也被列為此案的第三人。

據(jù)上海市靜安區(qū)法院《民事判決書》顯示，原告揚中市某貿(mào)易公司稱，余女士及其丈夫因購買木材需要資金周轉，向第三人重慶某小貸公司借款，雙主簽訂《個人借款合同》《抵押合同》。合同約定：貸款本金為430萬元，年利率按借款本金的11%計算，借款期限自2017年11月23日起至2018年11月23日止。因余女士未按時結清本金和利息，第三人某小貸公司多次催討無果后，為盡快收回資金于2019年3月20日與原告簽訂《債權轉讓協(xié)議》，并支付了債權轉讓款。

庭審中，余女士提出自己遭遇套路貸，且借款到期后余女士找不到小貸公司，因此無法歸還本金。余女士還表示，該案件表面上是因債權轉讓引起的借貸糾紛，實質上是高利放貸，應該移送警方處理。此外，揚中市某貿(mào)易公司并非金融機構，沒有權利收取罰金，對于約定的利率標準，也不認可。

上海市靜安區(qū)法院經(jīng)審理，認為此案不涉及犯罪，于2020年6月30日作出一審判決：余女士除支付本金430萬元外，還需支付利息、原告律師費、案件受理費等各類費用。

余女士提出上訴，二審法院維持原判。因認為其借款過程與套路貸極其相似，余女士向上海市高院提出再審審請。目前，上海市高院已受理了余女士的再審申請。

對于余女士提到的幾次轉單后被起訴一事，9月6日，某小貸公司相關人員對上游新聞記者表示，法院判決書已證實其系合法資質公司，放款和轉債權過程均合法，對于余女士所稱遭遇套路貸并不知情。

“實際上，我們并不知道她借錢是為還上一筆借款的。目前她已經(jīng)申請再審，還是以法院判決為主?！痹摴ぷ魅藛T說。

▲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發(fā)布通報稱，諾諾鎊客的全資子公司及法定代表人已被立案調查并批捕。圖片來源/浦東分局

涉嫌非吸罪，中介公司負責人被批捕

一審期間，余女士還以被詐騙為由，向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報案。2020年1月22日，浦東分局立案。

“我認為應該還款的本金是150萬元，而不是430萬元?！庇嗯空f?，F(xiàn)在她每隔幾天就會收到債權方發(fā)來的催債信息，截止8月30日，本金和利息以及各類費用，還需支付760多萬元。

工商登記資料顯示，上海諾諾鎊客金融信息服務有限公司，于2009年6月12日成立，經(jīng)營范圍包括金融信息服務、資產(chǎn)管理、投資管理等。在與該公司相關的123件法律訴訟中，78件與借款有關，余女士的借款經(jīng)歷并非個案。

2021年7月2日，諾諾鎊客公司還因未依照《企業(yè)信息公示暫行條例》規(guī)定的期限公示年度報告，被上海市靜安區(qū)市場監(jiān)督管理局列入經(jīng)營異常名錄。登記的公司電話已顯示為空號。

連日來，上游新聞記者多次撥打諾諾鎊客工作人員林女士的電話，始終無法接通。

上游新聞記者還注意到，由諾諾鎊客100%持股的上海麥子資產(chǎn)管理集團有限公司(以下稱麥子資產(chǎn))，與諾諾鎊客一樣，其法定代表人也為黃某容，麥子資產(chǎn)公司已于2021年6月4日已被吊銷。

據(jù)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2019年12月3日官方通報顯示，2019年11月23日，該局以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，對麥子資產(chǎn)公司立案偵查。同年11月24日，警方對該公司法定代表人黃某容、聯(lián)合創(chuàng)始人楊某敏等15名嫌疑人，依法采取刑事強制措施，查封相關涉案資產(chǎn)。

經(jīng)查，麥子資產(chǎn)公司在未取得國家相關金融資質許可的情況下，通過“麥子金服財富”“財神爺爺”等線上理財平臺，向不特定社會公眾非法吸收存款。麥子資產(chǎn)公司所涉及的“麥子借款”“白領”“白領金庫”“麥芽分期”“大房東”均系對外借款平臺，涉及資金均屬涉案資金。

2020年1月12日，上海浦東公安分局再次發(fā)布通報稱，案發(fā)后，已有15名涉案犯罪嫌疑人被公安機關依法采取刑事強制措施。其中，麥子資產(chǎn)公司法定代表人黃某容、聯(lián)合創(chuàng)始人楊某敏等14名犯罪嫌疑人被檢察機關依法批準逮捕。截止當時，公安機關已初步追繳現(xiàn)金5000萬余元，并已查封、凍結了相關銀行賬戶、房產(chǎn)及股權等財產(chǎn)。

此外，公安機關已獲取麥子資產(chǎn)公司所涉“麥子金服財富“財神爺爺”平臺數(shù)據(jù)，同時聘請司法審計機構對每位投資人出借資金進行確認，并追查資金去向。目前，案件在進一步偵查中。

屬套路貸中“平賬”手法，律師稱或存三類違法

余女士說，在她整個借款中，其債權頻繁轉單，均是由諾諾鎊客操盤完成的，她也不清楚對方這么做的目的何在。

上海一名從事貸款業(yè)務的專業(yè)人士向記者介紹，簡單地說，余女士遭遇的是套路貸中的“平賬”，其實是套路借款者“入局”最簡單的手段?！捌劫~”表面上是通過“轉單”，由第三方償還債務，實際上會將名目繁多的手續(xù)費一并計算在新借款總額里。被壘高的借款總額，漲幅可達幾倍甚至數(shù)十倍。而貸款公司一邊將增加部分的本金占為己有，一邊收取壘高后本金的利息，從而獲得高收益。

針對余女士的遭遇，北京盈科（上海）律師事務所王東律師表示，余女士所說的“轉單”，通俗地講，就是用下一家公司的“新貸”去償還原先的“舊貸”，會導致“舊貸”的高額利息及各項費用被計入“新貸”本金中，再以增高的本金繼續(xù)計算高額利息。這就相當于民間借貸中的“利滾利”現(xiàn)象，最終導致債臺高筑。

王東律師分析稱，此事可能涉及3類違法違規(guī)情形。

首先，關于“職業(yè)放貸人”的認定。最高人民法院《九民紀要》規(guī)定，未依法取得放貸資格的以民間借貸為業(yè)的法人，以及以民間借貸為業(yè)的非法人組織或者自然人從事的民間借貸行為，應當依法認定無效。因此，在此事件中，沒有相關借貸資質的公司從事職業(yè)放貸行為，是不符合法律規(guī)定的。

其次，關于過橋費、服務費、手續(xù)費的認定。民間借貸中存在各種名目的費用，包括過橋費、服務費、手續(xù)費、咨詢費等，這些費用一般都是與利息分開計算的。但從法律規(guī)定角度，這些費用與利息、逾期利率、違約金一樣，應當是合并計算到整體利息中。根據(jù)總計金額所計算出的利率，不應超過當時有效的司法解釋所保護的貸款利率上限，超過部分不受法律保護。

最后，涉及“砍頭息”的操作。前面所提到的過橋費、服務費、手續(xù)費、咨詢費及利息，在民間借貸中往往會通過預扣方式在本金中扣除，再以合同上的名義金額繼續(xù)計算利息，這種操作就叫“砍頭息”，也是法律所不允許的。

王東律師稱，此類案件從訴訟實務角度看，借款人在應訴舉證時會遭遇很大難題，主要難點在于貸款公司往往讓借款人簽署空白合同，也不向借款人交付合同原件，相關簽約、抵押等操作均由所謂的中介公司完成。這就導致民間借貸中，借款合同的簽署主體、實際放款主體、收取利息主體以及接收還款的主體通常是不一致的，以此切斷了整個借貸業(yè)務鏈條的上下游連結，導致借款人最后償還了相當部分款項，但很難去沖抵借款合同項下的本金與利息。

因此，借款人在有借款需求時，應當通過正規(guī)渠道，向具有金融資質的機構進行貸款融資，涉及到合同簽署及財產(chǎn)處分等行為，也應當先咨詢專業(yè)人士的意見。

來源：上游新聞 記者 時婷婷

編輯：張恒 劉夢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