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①太上,下知有之;其次,親而譽之;其次,畏之;其次,侮之。②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。悠兮其貴言;功成事遂,百姓皆謂:“我自然。”
【意譯】
①(從治國理政及言語教化來看,)最上等的統(tǒng)治者(處無為之事,行不言之教),其治下百姓只知道他的存在;次一等的統(tǒng)治者(居善地,心善淵,言善信,)百姓親近而且贊譽他;再次一等的統(tǒng)治者(以智治國,輕諾寡信,)百姓畏懼他;最次等的統(tǒng)治者(無德無能,毫無真心誠意可言,)百姓甚至輕侮他。
②(為什么那些下等的統(tǒng)治者被百姓畏懼和輕侮呢?)因為他們在百姓那里的“信”即真心誠意是不足的;(為什么他們在百姓那里的“信”不足呢?)因為他們常有不講“信”的事發(fā)生。而那些上等的統(tǒng)治者總是(出于真心誠意而)極度憂思,(害怕自己“不信”和“信不足”而傷害了百姓,因而在治國理政特別是進行言語教化時,)極其珍言慎語,(不給百姓施加任何壓力。)所以,每當(dāng)功成事遂的時候,(倍感自由輕松的)百姓總是說:“我們自然而然就這樣了?!?/p>
【細讀導(dǎo)語】
1、本章的中心思想是,統(tǒng)治者要有“信”。在論述上,是以統(tǒng)治者的“信”在百姓那里的不同感受和反饋,把統(tǒng)治者分為四個等次,并通過百姓的口碑肯定上等者的做法是合道的。
2、準(zhǔn)確解讀本章的關(guān)鍵,是明確“信不足焉”是表明第三第四等的統(tǒng)治者遭遇百姓畏懼和輕侮的原因。就是說,這些下等的統(tǒng)治者因為“信不足”,百姓才會畏之甚至侮之。接著看,“有不信焉”,說的是,百姓為什么感受到下等的統(tǒng)治者“信不足”呢?是因為他們常有“不信”的事發(fā)生。與之相反,第一第二等的統(tǒng)治者出于“信”而極度憂思,生怕自己“不信”和“信不足”而傷害了百姓,因而“貴言”,因而在百姓那里“有信”和“信足”,因而被百姓“親而譽之”和“知有之”,因而“百姓皆謂我自然”??梢姡菊碌闹黝}是談“信”,主軸是強調(diào)“信”的重要性,主旨是談統(tǒng)治者要有“信”。
3、什么是“信”?查《漢典》,“信”的本義是“真心誠意”!全書來看,老子正是從其本義來使用“信”字的。
4、“悠”,不是“悠閑”!而是“憂思”!上等統(tǒng)治者憂思什么?就是害怕自己真心誠意不足而傷害了百姓,因而在言語教化時極其珍言慎語。
【太上,下知有之;其次,親而譽之;其次,畏之;其次,侮之?!?/p>
我的翻譯是:(從治國理政及言語教化來看,)最上等的統(tǒng)治者(處無為之事,行不言之教),其治下百姓只知道他的存在;次一等的統(tǒng)治者(居善地,心善淵,言善信,)百姓親近而且贊譽他;再次一等的統(tǒng)治者(以智治國,輕諾寡信,)百姓畏懼他;最次等的統(tǒng)治者(無德無能,毫無真心誠意可言,)百姓甚至輕侮他。
1、前面提到,由“信不足焉”切入,推出本章的主題、主軸和主旨,均與統(tǒng)治者的“信”相關(guān)。而是否有“信”,是通過治國理政時統(tǒng)治者的言語教化體現(xiàn)出來的。那么,這就是本章的論述角度,應(yīng)當(dāng)十分明確。
2、在百姓的感受里,統(tǒng)治者的“信”即“真心誠意”有所不同,以此為標(biāo)準(zhǔn),把統(tǒng)治者分為四個等次。治下百姓的感受是“果”,而“因”就在統(tǒng)治者的身上,具體體現(xiàn)在他們的治國舉措和真心誠意的程度。翻譯時,要根據(jù)全書的要義,把相關(guān)的內(nèi)容先補上去,使全章前后一致,邏輯自洽。
在最上等里,我們可以從第二章的內(nèi)容來看統(tǒng)治者的表現(xiàn):“圣人處無為之事,行不言之教”。還有,“萬物作焉而不辭,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,長而不宰,功成而弗居。”這樣的“玄德”也會在統(tǒng)治者治國理政時體現(xiàn)出來。因而,治下百姓只感受到統(tǒng)治者的存在,就很自然了。
在第二等里,第六十六章說,“是以圣人欲上民,必以言下之;欲先民,必以身后之。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,處前而民不害。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?!钡谄呤抡f,“民不畏威,則大威至。”第八章說,“居善地,心善淵,言善信?!苯y(tǒng)治者如此慈愛暖心、謙卑善下,百姓自然“親而譽之”。只不過“言善信”者在境界上比“行不言之教”者稍遜而居次,仍屬上等。
在第三等里,第六十五章說,“民之難治,以其智多?!钡谄呤恼抡f,“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懼之?”表明此等統(tǒng)治者多有智巧和嚴(yán)刑,少有合道之德,與之相應(yīng)的是“輕諾寡信”,百姓自然“畏之”。
在第四等里,第七十九章說,“無德司徹”,民有“大怨”,此等統(tǒng)治者在言語教化時肯定是毫無真心誠意可言,加之無能,百姓自然“侮之”。
【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?!?/p>
我的翻譯是:(為什么那些下等的統(tǒng)治者被百姓畏懼和輕侮呢?)因為他們在百姓那里的“信”即真心誠意是不足的;(為什么他們在百姓那里的“信”不足呢?)因為他們常有不講“信”的事發(fā)生。
1、兩個句子都有“焉”字,要特別注意老子的語意。①仔細看,后句的“有不信”,是前句“信不足”的原因!為什么呢?因為老子有相同邏輯的表述,“輕諾(有不信)必寡信(信不足)”。②還有,前句也是表明原因的!就是說,“信不足焉”是百姓畏懼和輕侮第三第四等的統(tǒng)治者的原因!這里把握不準(zhǔn)的話,就看不清前后兩段的內(nèi)在聯(lián)系,與本章的主旨要義也會失之交臂。
2、流行的翻譯是,“統(tǒng)治者的誠信不足,百姓才不信任他?!弊⒁?!其中的“誠信”和“信任”,是兩個不同的詞,在一般的句子里可以這樣表述。但是!不能把這樣的譯句套給老子。因為,老子這里兩個“信”字的含義是一樣的!兩句話一直對準(zhǔn)統(tǒng)治者,句中不會忽然用同一個字轉(zhuǎn)個視角去說百姓的反饋;更嚴(yán)重的是,把初因“不信”當(dāng)成了后果“不信任”,把老子的因果邏輯搞反了。其實,老子是有提到“百姓不信任”的,而且是“升級版的不信任”,那就是對統(tǒng)治者“畏之、侮之”。所以,這樣翻譯是不對的。能看破流行翻譯里類似這種似是而非的要害,是一種解讀的真功夫。
【悠兮其貴言;功成事遂,百姓皆謂:“我自然?!薄?/p>
我的翻譯是:而那些上等的統(tǒng)治者總是(出于真心誠意而)極度憂思,(害怕自己“不信”和“信不足”而傷害了百姓,因而在治國理政特別是進行言語教化時,)極其珍言慎語,(不給百姓施加任何壓力。)所以,每當(dāng)功成事遂的時候,(倍感自由輕松的)百姓總是說:“我們自然而然就這樣了。”
1、“悠”的含義。查《漢典》,“悠”的本義是“憂思”,有引申義為“閑適自在的樣子”。根據(jù)全書要義和本章語意,應(yīng)選取其本義!
“悠兮”,是強調(diào)、贊嘆的語氣,可理解為“極度憂思”。承接上文,就是上等的統(tǒng)治者很憂思自己“有不信、信不足”而對百姓有所傷害!因而“貴言”。從全書來看,得道的統(tǒng)治者是“居善地、心善淵、言善信”的,是“不敢為天下先”的,是“慈故能勇”的,是“常善救人故無棄人”的……如此種種表現(xiàn),真的是“以百姓心為心”的!圣人“處上而民不重、處前而民不害”,牽掛的全是百姓。所以,圣人教化時一定不能也不會失“信”于百姓,因而出于“信”而“悠兮”,而“貴言”,繼而在百姓那里“有信”、“信足”。
注意,為什么要把“信”放在前頭呢?之前多次說過,“信”是得道者本然具足的“人之道”,是其“無為”的源動力。不明確的話,就可能把“悠(憂思)”誤會為“信”的因。
2、大家看流行的翻譯,“最好的統(tǒng)治者是悠閑自如的,他不輕易發(fā)號施令?!痹谖铱磥恚@不是“最好的統(tǒng)治者”,簡直就是“慵懶不作為”的失職者!第四十九章說,“圣人無常心,以百姓心為心?!薄鞍傩战宰⑵涠浚ト私院⒅?。”可見,老子的思想是極其積極的,其筆下得道的統(tǒng)治者不僅“視民若子”,還“視民若孩”!慈心縈懷,誠意以對,時時以百姓心為心,怎么會悠閑自在呢?“常善救人”且“無棄人”,“常善救物”且“無棄物”(第二十七章),怎么會慵懶不作為呢?(細讀第五章也有類似的解讀思路,可參閱。)
3、文末說,“功成事遂,百姓皆謂‘我自然’?!敝螄碚艿玫街蜗掳傩杖绱税l(fā)自內(nèi)心的反饋,意味著百姓是極其自由和輕松的,確實是到了“無為而無不治”的最高境界。而具體的景象在第八十章,相關(guān)的描述是:“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居,樂其俗。鄰國相望,雞犬之聲相聞,民至老死不相往來?!?/p>
【細讀后語】
1、我發(fā)現(xiàn)一些人對每一章的翻譯,是沒有相關(guān)的主題主軸和主旨的概念的,譯出的語意雜亂不堪,甚至讓人不知所云。大家看,本章的主題是講統(tǒng)治者的“信”,主軸是強調(diào)“信”的重要性,主旨是統(tǒng)治者要有“信”。明確之后,在翻譯四個等次的統(tǒng)治者時,就懂得把他們各自的作為及與“信”相關(guān)的內(nèi)容補全,使全章前后一致,邏輯自洽。反觀一些流行的《道德經(jīng)》翻譯,由于沒有這些重要的概念加以主導(dǎo),其譯文簡直讓人懵逼,可謂是千百年來可目睹之怪狀。
2、很多人把“信”理解為“誠信”,這樣有點偏于“信用”而已,把最實質(zhì)的“真心誠意”虛化了。這表明,他們對“信”的重視是不夠的,理解是不深的。
首先,“信”,是《道德經(jīng)》極其重要的概念范疇,老子把“信”提高到了“道”的高度。第二十一章說,“(道)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;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?!庇腥俗x了一輩子的《道德經(jīng)》,都不知道“道”為何物。其實很簡單,就人來說,凡事能以自然而然的“信”以應(yīng)之,就意味著具足了本然的“人之道”。
其次,第七十章說,“言有宗,事有君?!薄靶拧保褪恰把灾凇?。正因為得道的統(tǒng)治者以“信”為“言之宗”,在言語教化上,可以“多言”,也可以“少言”,甚至可以“不言”。老子在第五十六章說,“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?!庇腥藭右砸靡蕴嵝岩恍把哉摺遍]嘴。這其實是他未得“信”之精髓的表現(xiàn)。要知道,知與不知,看是否“合道”;言與不言,看是否“有信”。把握清楚了,就不會把書讀呆了。
再次,修道的統(tǒng)治者要基于“信”而“貴言”和“行不言之教”。老子為什么要這樣提倡呢?之前說過,由于現(xiàn)實里一般的統(tǒng)治者悖道的“言”太多了,老子因而有針對性地一刀切之,期望收獲立竿見影的效果。但是,老子并沒有忘記給修道的統(tǒng)治者點明,“信”既是“道之精華”,又是“言之宗歸”。
3、有人喜歡“以儒解老”,也是不得甚解的表現(xiàn)。當(dāng)提到本章老子講“誠信”的重要性時,他說,孔子主張寧可去兵、去食、也不可去信,因為“自古皆有死,民無信不立”。然后說,兩位圣人關(guān)于“信”的論述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之前說過,解讀各學(xué)說時,只能比較,不能互證。就“信”來說,孔子的“人之信”,本質(zhì)來講是“外在的規(guī)范”。而老子的“人之信”,本質(zhì)來講是本然具足的“自然之道”。打個比方,孔子對病人說,你就是缺“信”,吃了我開的“信丸”就好了;而老子對病人說,你不是缺“信”的問題,而是因為你過于“有知有欲”,讓身體這臺機器生銹了,回去用“無知無欲”把銹去掉,你本然具足的“信之機制”就自然了。
這就是“異曲”,就是解讀上的“比較”。而“以儒解老”的人往往會置“異曲”于不顧,而誤導(dǎo)人只關(guān)注“同工”之妙。這源于他于儒道均不通透,以為解讀上可以“互證”;其嚴(yán)重后果是抹殺了儒道各自的理論特色和思想價值。
4、有人總免不了望文生義和想當(dāng)然的翻譯和解讀。
①大家去看,多數(shù)的譯本是把“悠”理解為“悠閑自在”和“悠哉悠哉”的!只要深入文本就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圣人以“道”治國,可不是一件輕松容易的事,正因為有“出于信的憂思(悠的本義)”的底蘊,才有對百姓貼心的善舉(如第八章的“七善”)和積極的作為(如第七十七章的“孰能有余以奉天下,唯有道者”)!當(dāng)然,“得道者”做事,因“得道”而成竹在胸,因“遵道”而從容不迫,因“無為”而“無不治”。我們不能因為人家境界高而忽略了人家的用心!本然之“真心誠意”正是其極高境界的初因!相反,“悠哉悠哉”的統(tǒng)治者,無異于高冷不作為的主,治下能達到“無不治”的結(jié)果才怪。
大家還記得第十四章吧,有人把“夷、希、微”分別注釋為“無色、無聲、無形”,簡直把老子的高階智慧直降為零。而本章又來個“悠”字,讓望文生義的流弊暴露無遺;究其原因,是解讀者對“無為”的理解出現(xiàn)了偏差,從防范妄作有為,跑到了消極不作為的路上了,帶有一些莊子式閑適曠逸的味道,是極其錯誤的。
簡要說一下,怎樣理解“無為”才不會偏差?“無為”,當(dāng)然是先去掉“妄作有為”,然后呢?很多人是答不上來的。大家可以回看“細讀第三章”關(guān)于“無為”的部分,其中說了:當(dāng)統(tǒng)治者修為并達至“無知無欲”的境界時,意味著去除了干擾和破壞的因素,使自身具足的“人之道(無私、慈、信等)”完全處于自然的狀態(tài),不再有為,更不會妄作,是謂“無為”。
②另外,“想當(dāng)然式”的解讀也很嚴(yán)重。大家看,“貴言”大都被翻譯為,“不輕易發(fā)號施令?!闭媸瞧媪斯至?!怎么事關(guān)治國的“施令”竟然跟“多少和是否輕易發(fā)布”掛起鉤來了?要知道,在治國理政時,發(fā)“施令”的依據(jù)是“道”!該多則多,該少則少;該慎重則慎重,該推廣則大力推廣。老子說,“唯道是從。”這是治國理政的唯一依據(jù)。
我很不解,怎么一些本末顛倒的道理居然被扣到了老子的頭上?居然還得到那么多人的認同!我除了給老子喊冤外,還為如此的學(xué)術(shù)水平感到悲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