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鳶兒,那是誰?”
梅樹下,少年年紀(jì)不大,明明是內(nèi)侍的打扮,卻偏偏有清雋眉眼。身后跟著的人畢恭畢敬提著食盒和一應(yīng)過冬的器具,不一會兒便從這凄清宮門前掠過。
“主子病才剛好,怎么就……”鳶兒從內(nèi)屋拿了她最喜愛的披風(fēng)出來,瞧見她的神色就知勸不動她,朝外看了一眼,答道:“估摸是太后宮里的人。”
紀(jì)弘佑不是太監(jiān),說起來,也是一個奇人。當(dāng)年太后因疫病失了養(yǎng)在膝下的皇長孫。慟哭失聲悲痛欲絕之際,在新建起的長孫祠中瞧見了這個與皇長孫有九分像的小道士。
后來啊,更是給他賜名弘佑,不僅在泰康宮侍奉,還令其去宮學(xué)伴讀。這本不合規(guī)矩,但圣上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以全忠孝之意。
鳶兒一回頭,就發(fā)現(xiàn)自家主子倚在樹邊,眉眼是道不盡的深意。鳶兒低眉頷首,心中暗驚,這可不是后宮妃嬪該有的本分。
這位主子太過輕佻放肆,唉,到底是從花樓出來的女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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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裹著風(fēng)吹得窗戶吱呀作響,綠色的宮裙在雪上掃過留下雪痕,女子抱著一個小匣子跑進這偏遠的院落里。
坐在鏡前的馮泠兒一瞧,鳶兒盒子里是上好的霜炭,霜炭表面有如覆一層霜雪,有暖香而無煙,這樣好的炭……她微微勾唇:“放那吧?!?/p>
他的心,比她想的要軟。
鳶兒隱隱察覺了什么,但她不敢多問,放下盒子就走。
“主子,這樣不妥?!辈灰粫壶S兒又鍋鏟又折返回來,卻不知再說什么。往日里這里送來的都是冷飯殘羹,現(xiàn)在倒是有人送新鮮的食材來,還有主子喜愛的蜜餞。只是……
不妥啊,可那又怎樣?
馮泠兒的思緒飄回半月前,壽寧節(jié)那日是冬日里難得的晴天,宮人為了太后生辰忙了好些天,難免有松懈的時候。
闔宮歡慶,壽宴一飯一食都由泰康宮的人親自督辦。紀(jì)弘佑正是在拿漿果的途中,發(fā)現(xiàn)了在南小廚偷點心的馮泠兒。
美得驚人的容色,穿著宮女的服飾悲戚地站在那里,手臉皆被凍得通紅。馮憐兒懇求他不要說出去,話語間淚眼盈盈。少年微微嘆了一口氣,放了她離去。
容美人……身邊的宮女嗎。那纖細白皙的手腫得不成樣子,隱隱有血跡滲出,卻還是死死抓著那一盒點心。
弘佑從來不知,宮里原來還有宮女過的是這樣的日子,他挑著自己的多的補給悄悄往漪蕪院送,卻不承想他們還有見面的日子。
抑或是,都走向了歧途。
馮憐兒起身走到鳶兒跟前,拉住她的手:“你也許有其它的法子。但手起寒瘡,食不果腹,病死在這里爛成一具枯骨也無人掩埋, 這樣的日子,我想想都害怕極了?!?/p>
即使在皇宮這樣繁華的地方,也有人是草草一張草席裹了出去,或是撞見了什么最后在一口枯井里。
世人都說聽天由命,但她馮憐兒不信命。
鳶兒猶豫著勸她:“可,如果當(dāng)初您不惹惱圣上,何至于像今天……”可這一切都晚了,從沒有那個女子進了冷宮還能出去的。
馮憐兒搖搖頭,對此她沒有什么后悔的,“只是苦了你,還要跟我來這。鳶兒,我孑然一身,沒有什么顧忌的也許還會做出更為卑劣的事。你若想走,就走得遠遠的。”
往后,漪蕪院的日子隨著春夏秋冬四季輪轉(zhuǎn)慢慢過了下去。好似所有人都忘了這繁華熱鬧的宮中,還有這僻靜的一隅。
主子每每身著宮女的服飾出去,鳶兒都假作不知??伤龥]想到,后來紀(jì)弘佑竟然親自來了漪蕪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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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這個字怎么寫?”馮憐兒幼時也上過學(xué)堂,簡單的字認得,再難些就不會了。
弘佑看過來,忍不住一笑:“你這字,寫得著實丑了些。”
“那你教我?!?/p>
“好?!焙胗游罩氖?,一筆一劃耐心細致,卻悄悄紅了耳朵。
“阿佑,我學(xué)了一支劍舞,給你瞧瞧?!?/p>
馮憐兒藏在廊柱后去看異國舞女獻劍舞,只學(xué)了八分,她眼尾一挑,手中樹枝抖落了雪便恰在他的眉間,馮憐兒一笑:“專心呀,紀(jì)小公子?!?/p>
紀(jì)弘佑垂了眸,而后落荒而逃。身后,是拂過耳尖的銀鈴般的笑聲。
只是,馮憐兒也不知原來的逢場作戲中,怎么就亂了方寸。紀(jì)弘佑竟然說已向太后求了旨意,等她滿了十八就放她出宮。說這話時,他的眼中滿是笑意。
宮女二十五出宮,端是錯過了如花朵一般的年紀(jì)??神T憐兒不是宮女,也并非只有十七歲。
馮憐兒這才隱隱意識到他們之間的不妥,開始閉門不見,任由他在院中等待一個個雪夜。
一個午后,她終究是瞞不住了。梅樹后的少年親耳聽平時稱她姐姐的鳶兒,喚了她一句容主子。
所以,還有什么不明白呢。
“弘佑,你聽我說!”馮憐兒喊住他,“這些話我只說一次,你若出了這院門,從今以后便不必再來了。”
那個背影果然停下,她的心中卻似針扎似的猛地一痛。馮憐兒呼出一口氣緩緩道出:“我名為馮若錦,十一歲被送入時花閣。十五歲學(xué)成,后取名憐兒。不是坊間舞跳得最好的舞姬,但教養(yǎng)的嬤嬤說,我生得最好的。閣中令一旬登臺一次,來的,皆是城中顯貴?!?/p>
她上前兩步,繼續(xù)道:“但我知,有時生得太好也是過錯。那嬤嬤說雙含情目,如春水橫波,但話語間又有幾分可惜。因為在那時,我已經(jīng)被柳州的李家二郎看中。憐兒之前從來沒為此后悔過,若不是這張臉,我早在那年大雪時餓死在街頭了?!?/p>
此時離他還有十步遠,馮憐兒卻不敢再上前,“你還要聽我說嗎?”
身影未動,也未答她。馮憐兒卻一笑,那便都說了,知曉了她如何卑劣,也能斷得干凈些。
“但李二公子不同,他是魏國公唯一的兒子,行事跋扈。旁人或許有幾分虛情假意,他卻把花樓的女子當(dāng)作作踐的玩意。伺候過他的人無不傷痕累累,時常鬧出人命來,也無人在意……左右,不過是卑賤之人。”
紀(jì)弘佑轉(zhuǎn)身,似乎想說什么,卻被她勸阻,“你聽我說完,后來,我瞧見了一位公子,也就是當(dāng)今圣上,李氏族人對他卑躬屈膝。我當(dāng)時想,能讓他們有如此顏色的,定是京中的大官。”
于是,馮憐兒知道她苦練的梅見行一舞有了用處。當(dāng)年曾看花魁跳過,一舞傾城。所以,即使馮泠兒不喜歡雪,即使,讓她想起差點死去的那個雪夜。但現(xiàn)在,她卻把這支舞在雪中跳得極美,極凄艷。
“也許是命中垂憐,我真的逃過那一劫,入了宮中。但我告訴你這些,不是要你憐惜我,就像當(dāng)初在南廚,也是我刻意為之,一切都不過是我處心積慮。這樣的人,紀(jì)公子還是不要接近的好?!?/p>
*
至于容美人的失寵,稍有心思就能查到。
起初,馮憐兒以為是以色侍君,后來發(fā)現(xiàn)是她笑起來眉眼與那位相似。
君王看她起舞,眉目是她看不懂的深意。只是在醉時,纏綿時,他總會輕喚一個名字:窈窈。
那是皇后的閨名,馮憐兒后來才知,但她不在意,她入宮,總不是為了情。
但馮憐兒覺得可笑——即使那般深愛卻也會辜負。入宮一個個圣眷正濃的美人,平衡朝堂,他人進獻,或者……如她這般,稍有意動就能納入宮中。
后宮這樣多的人兒,那青梅竹馬的皇后又在何地呢。那名為窈窈的女子在一次次權(quán)衡中被辜負,最后,貌合神離。
有時看著有幾分怔愣頹唐的皇帝,馮憐兒竟也生出一點快意。
頗為受寵的文慧妃,這樣恰如皇帝心意的,無權(quán)無勢,百依百順的女子,他才敢放心地寵。九五之尊,多么可憐啊……
但這番話,卻被皇帝聽到了,于是,三十大板,打入冷宮。不敬帝恭,這還是皇后為她求情,才免了一死。
馮憐兒的錯,在于忍不住說了一次心里話。是啊,這個宮所有人都被困于紅墻之下,所以,她怎么敢肆意而活呢。
看著慌亂離去的少年,馮泠兒再也站不住,癱坐在地上。她一笑,眼角卻落下一滴淚來。
她靠著梅樹喃喃:“我若不瘋一點,那便就真的瘋了。誰不想倚仗溫暖而活呢?!?/p>
是她貪心,尋了生路卻還求一些別的什么。如今,也不過把不屬于她的,還了回去。
鳶兒調(diào)去了別的地方,她與宮中與世無爭的沈嬪有些關(guān)系,這一點,馮憐兒是知道的,這樣也好……
但她沒想到,時隔一月,紀(jì)弘佑又來到了漪蕪院。
那是正是除夕,他提了精巧好看的燈籠來,與正開窗的她對上,紀(jì)弘佑吶吶:“喜歡嗎?”
“你不悔嗎?”
“不悔?!?/p>
這一次,馮憐兒心中一動,卻再沒有勇氣拒他。好像一切,都回到了原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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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們從不肯聽我讀了什么詩書,也不愿知道我想了什么,只愿看他們想看到的……那些舞。”這一次,馮憐兒不再藏拙,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極為漂亮。
紀(jì)弘佑放下書,有些無奈:“是啊,他們怎知你的聰慧?!?/p>
馮憐兒想說,他們不知道的,還多著呢。她不是馮憐兒,而喚馮錦若,原也是良家子,是書鋪東家的女兒。
母親去后第二年家中有了繼母,不久又為父親添了男丁。后來那小子在外闖下禍?zhǔn)?,為了籌錢,她被繼母賣入了其他府邸為婢。鬧災(zāi)荒時,那戶人家將她舍了去。
馮憐兒止不住落淚,落在尚未畫好的宣紙上,心中卻前所未有的松快。好似曾經(jīng)所有的委屈都變得無足輕重起來。
“你別再說了,錦若,都過去了,我會想辦法的?!彼畔聲呱锨埃q豫著摟過她的肩,輕哄著在她眉間落下一吻。
花落一樣輕柔,卻讓她如墜夢中,不愿醒來。
福禍相依……
漪蕪院的風(fēng)不知何時吹向了帝側(cè),君王來時,紀(jì)弘佑正在院中修剪花枝,似并無越矩之處。
但情之一字,來去最是不好遮掩。
“啪!”馮憐兒的臉頰高高腫起,她卻只慶幸紀(jì)弘佑被急召回了泰康宮,未曾看到她的狼狽模樣。
紀(jì)弘佑的性情模樣都肖皇長孫,太后,應(yīng)該能護住他吧。
她緩緩抬頭,看到盛怒中的帝王。她的口齒不清嘴角亦有血跡:“妾的本事您又不是不知道,只是那紀(jì)公子柴米不進,至今未曾拿下,令妾頗為煩惱?!?/p>
“賤婦!”數(shù)個巴掌后,皇帝仍覺不解氣,一腳踹去,正中心窩,“你以為朕會殺了你?以后的苦,你且好好受著?!?/p>
待人全都離去,馮憐兒再也忍不住痛暈過去。再次醒來,天色已晚。她不知過去了多久,只是心中惴惴,她必須得想辦法。
泰康宮
紀(jì)弘佑已經(jīng)在殿外跪了兩日,太后恩重,飯食依舊。但他水米不進, 卻仍求不到太后一見。他想,錦若的處境必將更加艱難,雖還未有消息傳來,但他沒時間了。
他是男子,該更有擔(dān)當(dāng)才對。紀(jì)弘佑走到書案前提筆落墨,最后又將視線緩緩移到食盒上……
*
“你終于來了。”馮憐兒昏昏沉沉倚靠在梅樹下,前幾日她都靠著桌上的冷茶和餿掉的點心續(xù)命,現(xiàn)在,靠著這雪水。
女子面露不忍,小聲道:“我只有一炷香的時間,主……你想說什么。”
僅這最后一次,當(dāng)還她當(dāng)初在嘉才人手下救她一命的恩情了。
“藥帶來了嗎?”馮憐兒聲音極微,微不可聞。
女子拿出一顆藥丸,這藥奇苦。不會要人性命,對重傷未愈的人來說卻是一道催命符,服下時似五臟俱焚痛不欲生。
“他,還好嗎?”
女子沉默著,最后點點頭,不忍告訴她真相。傳聞紀(jì)公子自決,留下書信一封攬裹全部罪責(zé)。但傳聞終究是傳聞……即便,太后許久未出泰康宮了。
馮憐兒得了答案,咬破手指寫下血書,請她放在泰康宮門處的石獅下。隨后,一口服下了藥。
女子不忍再看轉(zhuǎn)身欲走,卻被馮憐兒抓住了衣袖。似用盡了力氣,對她道:“鳶兒,你對他說,是我害了他,是我負了他,我對他從未有過半分真心……”
讓他,忘了我。
她不該去招惹他的,馮錦若,早該死在那場大雪里……
手從衣袖滑落,再沒了聲息?;ㄖι希詈笠欢涿坊ㄝp輕落下。
綠裙出了院門停留一會兒,最終又折返回來。將那件寒梅披風(fēng)找出,為她蓋上。
雪紛紛而至,不過一會兒覆沒過腳印,消失不見。
漪蕪院中,好似從未有人來過。
(完)